帝君离渊从来给人的印象都不是会在小事上计较之人,因而这事儿一出,九重天上便是一片议论,各种猜测层出不穷。
唯一没有的,就是再也无人说,虞央会是天后了。
缘邱叹了口气:“是啊,这事儿如今都传遍了,真是……也不知虞央仙子是做了什么,竟然惹得帝君发了这么大的火?”
好好地三界第一美人,竟是出了这般丢脸的事情,简直是给那群闲得发慌的老仙们免费送谈资。
原本之前还有人传过虞央会是天后,如今看来,简直是错得离谱。
哪怕有半分男女之情,也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!
听见这个问题,鴏常愈发觉得头疼,他揉了揉鼻子:“听说是因为之前月落清河下那片焦土的缘故,虞央也是好心,想要帮忙清理,没想到离渊竟会如此。”
“刚才虞央去我的炼丹房找他,我便避出来了,想让那两人好好看看,都是朋友能把事情说开更好。”
事实上,哪有这般简单?
想起方才离渊的神情,鴏常都觉得寒毛倒立。
罢了罢了,将室内留给那两人好好谈谈吧。
鴏常拿起茶杯,终又放下,抬眼时,发现缘邱也在出神。
“怎么了?”鴏常道,“难得看你板着脸,难道也有心事?”
缘邱回神,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:“鴏常,你觉得若是灵魂去地府走了一遭,没了记忆,还能算是当年那个人吗?”
鴏常差点没把口中的茶水喷出,他咳嗽了几声,上下打量着缘邱:“这可不像是你能问出的问题。”
缘邱身为姻缘仙君,本就能看到一部分有缘人前世今生的因果,又怎么会有这般疑问?
殿内光亮祥和,无风无雨,没有半点声响。
“我觉得算,也不算。”一片寂静中,鴏常想了想,终是给出了答案,“既然魂魄未变,那便还算是在这个人,可是他又走过幽冥神府,没有了记忆,自然也可当做不算那个人。”
说道最后,鴏常也笑了:“究竟像不像,是不是该像,不过全凭你本心所想而已。”
见他看破,缘邱也不恼,同样笑了起来,转而有叹了口气。
“可惜了,如今凡间与上界受天道制约,壁垒愈发厚了,以后怕是我们也不能肆意往来了。”
“我听说有些仙人索性打算留在凡间,不再回来了。”
“是啊,不过要是决定了也好,毕竟到了最后,怕是连帝君那等修为都不能肆意下凡了。”
……
外头气氛融洽,室内的氛围却是冰冻到仿佛结了冰。
虞央实在是搞不懂离渊的想法。
她出身有些尴尬,小时候也是受了些苦的,故而才养成了事事谋划、事事算计的习惯。加上虞央又长得很美,宛如是天池中的玉芙蓉一般清丽出尘,硬是弄出了个“三界第一美人”的名头,实力又算上乘,因而在长成后几乎再没有受过委屈。
熟料,今天不过是好奇,想要去看看那片焦土,却被离渊弄得完全下不来台。
想起那双黝黑冷漠的眸子,虞央心中是真的恼火:“不过是一片被烧毁了的焦土罢了。”
“那不成还能有什么——”
她的指责在一半时,蓦然停下,闪烁着目光。
而离渊早就收起了怒火,他站在窗边望着她,神色一片漠然。
“与宁娇娇有关,对吗?”虞央问道。
离渊没有开口回复,就用那双无悲无喜的眼眸望着她。
两人对视,离渊忽而轻笑:“我从来当你是朋友。”
所以,离渊给她最后一次机会,让虞央坦诚所作所为的真实缘由。
虞央静静地看着他,翘起了唇角:“我想去找那壶酒。”
离渊收起了笑容,冷淡道:“你的目的不在于酒。”
有那么一刻,虞央真是恨极了离渊的敏锐。
他不该说出来。
如果是以前的离渊,一定会笑着将这件事掀过,而不是这样冷淡又凉薄的看着她出丑。
虞央叹了口气,终是放弃了遮掩的想法,坦诚道:“对,我的目的不在酒。”
“我想要的,是天后之位。”
第31章不信“她死在你们所有人的口中,死得……
殿内一片死一般的寂静。
离渊静静地看着虞央,语气分辨不出任何情绪:“凭什么?”
不是为什么,而是凭什么?
虞央忽然好奇,倘若现在是那个小花仙站在离渊面前,他是否还用如此冷淡的态度相待。
但虞央并没有开口。
她与离渊如今的情谊,已经再经不起摧折了。
“凭我是最合适的人选。”虞央道,“如今除了我之外,没有人更适合那个位置。”
布局华丽的宫殿内浮动着药香,涌入鼻腔内,显得冰冷又荒凉。
离渊听见这话眼神不变,甚至没有多看虞央一眼,冷淡道:“有人比你更合适。”
他的唇边再也没有一丝笑意,清冷漠然的样子,愈发像是传闻中杀伐果决、不近人情的帝君了。
从前的时候,离渊从不会在朋友面前露出如此神情。
“可是比我更合适的人,已经死了。”
假如现在宁娇娇还在,虞央是不会说出今日之语的。
可现在不同了。
现在,没有人比她更合适了。
虞央从来明白自己想要什么。
她想要权力,想要地位,想要站在高台之上俯视众生,想要得到很多很多的东西。
她知道很多人喜欢她温柔恬静的模样,所以在很多时候,虞央也愿意满足他们,尽力做一个完美的“三界第一美人”。
但虞央同样也有野心,假如她当年没有一点野心,也不会放着好好的美人不做,而选择上了神魔大战的战场了。
那是虞央当年作为北海龙王私生女,所能够得到权力的唯一途径。
她想要证明自己给那人看,除了那些勾心斗角的算计,她虞央同样也能去驰骋疆场,绝不是幼时那个只会用哭泣摇尾乞怜的废物。
至于在宁娇娇还在时,善于洞察人心的虞央从未想过成为天后。
但现在那个小花仙不在了,成为天后,就成了虞央另一种向上走的手段。
浮动在空气中的药香逐渐变得稀薄,化为了另一种使人紧绷的氛围。
太过于安静了,甚至比焚天中的牢狱尤甚。
虞央动了动手腕,仓皇地想要逃避开离渊的目光。她知道自己或许不该这么说,可心中忽然涌起的那股不平之气,却促使她再次开口。
“离渊。”虞央深吸了一口气,“宁娇娇已经死了——死在斩仙台,尸骨无存、魂飞魄散。”
她本以为这句话会引起离渊的怒火,熟料,离渊平静得很,不仅没有半点愤怒的迹象,反而一派淡然,淡然的好似他面前这个人不存在一样。
说句实话,虞央宁愿离渊发火,面对自己时还有几分人气,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冷不热,好似所有事务在他眼中,形同虚设。
“我知道。”
虞央蓦然抬首,恰好对上了离渊的眼眸。
漆黑如稠墨,里面是化不开的沉寂。
如同那斩仙台周围的雷云,好似下一秒就会将人吞噬。
“我当然知道她死了。”离渊不知想起了什么,漠然的表情化开,勾起了一抹极其浅淡的温柔,像极了那年三月初春时,飘飘摇摇从上空坠落的花瓣。
轻柔,淡然,即便坠落在地上,也只为一朵花沾染尘埃。
但虞央想不通,为何离渊会笑。
这有什么值得他笑的呢?
她这么想,也终于这么问了出口。
“你为什么会笑?”虞央道。
离渊轻笑:“我又为什么不能笑?”
虞央沉默了一会儿,道:“我以为提起她,你会很伤心。”
这下,离渊反而真的笑了。
低沉的笑声于殿内响起,如同于湖中沉璧,勾得人心痒。
“不止是你,虞央,有很多人都曾对我说过‘宁娇娇已经死了’。”
“她刚跳下去时,我便曾让司命的婆娑仙为我卜算她的魂魄,那时的我不想放过任何一丝她还活着的可能,但婆娑仙却告诉我根本探查不到,这是个神魂已不存于三界之人。”
“我不信。”
“我又去找了缘邱,令他为我算前世今生的姻缘。”
“他说,他无法算三界帝王之命,接着,又直接了当对我说,宁娇娇已经魂飞魄散了。”
清冽的声音落于空中,好似玉石叮当,骤然崩裂。
离渊望向了虞央,轻轻摇了摇头:“接着还有鴏常、北芙、甚至是她以前的朋友……还有你。”
一遍又一遍,所有人都在提醒离渊,宁娇娇已经死了这件事。
就连虞央这样从来不将感情放在心上的人听着,都觉得悲哀。
不过这样也好。
这样,离渊总该接受了。
“——可我还是不信。”
虞央愕然抬首。
离渊不知何时摊开了手,虞央顺着他的动作看去,只见掌心上似乎放着一些皱皱巴巴、蜷缩着的焦黑之物。
好像是几朵花瓣。
“我曾几次下凡,途径九州,甚至那日天缘大阵忽然出事前,我亦曾试图下凡。”
“可我还是没能找到她。”
分明是这般沉重的事情,离渊却能这样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。
轻巧的好似不过在谈论一朵花的枯萎。
真是奇怪,明明这样连旁人都觉得悲伤的故事,作为当事人的离渊,居然像是半点察觉不到难过。
可分明的,虞央却又能感受到面前人浑身都散发着无望的孤寂,像是无妄之海的黑水,从不会轻易起波澜,旁人看去,只觉得一片绝望的沉默。
虞央眼中满是困惑:“所以你接受了她的死亡?”
“你知道么?”离渊收拢手掌,“近日凡间兴起了很懂有关天界的话本轶闻。”
他语气淡淡,唇边却有着笑意:“其中有些,便是我和她的故事。”
有谁竟如此大胆?!居然该编排九重天的帝君!
虞央先是微不可查的皱眉,而后忽而了悟。
“没有你的同意,断无人敢如此。”她笃定,旋即又感到疑惑,“为何如此?”
为何如此?
离渊捏紧了手指,骤然放开,疼痛感于心间蔓延。
小花仙离开前,曾笑着对他说,让那些仙官千万别将她写入史册。
可离渊偏不要。
他想要所有人记住她,记住自己与她的纠葛,记住曾经有这么一段往事。
哪怕有会被编撰戏说,哪怕会因此受人编排指责,哪怕会沾染上丝丝缕缕难解的因果。
在所不惜。
离渊想要宁娇娇存在,哪怕她神魂俱灭,他也要千方百计让她存在于这红尘烟火。
小花仙这般喜欢凡间,自己便陪着她留在凡间的戏说话本中。
他们的爱恨嗔痴,旖旎情思会千秋万代地流传下去。
或许这样,也能算作一种永恒相伴。
虞央见离渊长久不语,轻声猜测:“难不成你还是不信她已经死亡?”
所以才让凡人传颂,作千万种结局?
这一次,离渊没有沉默,他看向了虞央,道:“所有人都和我说她死了。”离渊不知想起了什么,停顿了片刻,继而浅笑。
“她死在你们所有人的口中,死得轰轰烈烈,又栩栩如生。”
离渊不是不能接受。
只是不想忘记。
情魂暂时不能融合,离渊知道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,他生怕自己忘记。
唯有疼痛最为清醒,最不会让人忘记。
所以离渊一遍又一遍地亲手揭开自己的伤疤,越是鲜血淋漓,越是让他心安不已。
他清醒地知道自己正受着情魂的影响,却又第一次甘愿受其支配,于痛苦中沦陷。
而明面上,离渊风轻云淡,没有人能察觉到他的压抑在心中,正翻涌着的情绪。
虞央突然开始怀疑,她问道:“你是不是还未将……将它融合?”
离渊抬眸清清冷冷地看了她一眼,既不应是,也未否认。
细碎的光从殿门外散了进来,有一束落在了离渊身上,恍惚间,虞央好似又看见了曾经那个白衣仙君。
清风为骨,明月作貌,温润疏朗的像是凡间早春之色,一见即是遇惊鸿。
见离渊不作答,虞央也不逼问,她只是摇头:“你变了很多。”
“如这件事放在以前,你一定会同意我的做法。”
用最简单的方式做事,将利益最大化,必要时不在乎所谓的手段。
这才是离渊,虞央一直以为他和自己才是同类人。
万事不经心,千秋如云机。
虞央还记得曾经离渊说,想要“千秋日月,万古长宁”,但现在,离渊却因一片焦土,和一个天后之位的试探,便彻底对她冷了心。
虞央想,纵然自己所欲所求甚多,也自认算是机敏聪明,可到底还是不懂这传说中的爱意。
而且,她也终于发现,自己也没想象中的,那般了解离渊。
“最后一个问题。”虞央抬起头,紧紧地盯着离渊,却是半天都没有开口。
离渊敛起眉眼,又恢复那副清冷出尘的模样,面无表情地看着她。
“离渊,”虞央问道,“千年前我离开时,你也曾如此么?”
离渊摇头:“虞央,你与她,无法相提并论。”
一锤定音。
虞央蓦然瞪大了眼眸,离渊却早已转身,没有给虞央任何反驳的余地。
她看着他的背影,如雪白发散在脑后,看上去当真像是凡间的雪色一样清冷孤绝。
“你若无事,以后便不要总来九重天了。”
就连虞央都佩服自己的冷静,此时她居然还能条理清晰地询问:“就因为一句话,你我连朋友都当不得了吗?”
“我当你是朋友。”离渊说,“可你说出了那句话,无论真假,你都不该说的。”
万一她知道了,又该不高兴了。
虞央愕然地抬首,像是难以置信。
再没有比这更平静的语调了,也在没有比这更令人绝望的话语了。
凉薄、果决,不给她一丝幻想的空间,如同对待敌军一样一击毙命,击碎了虞央曾经所有微小而隐秘的窃喜。
何等决绝啊,虞央苦笑。
可那能让他决绝的人都已经不在了,又为何偏要如此呢?
她走出殿外,没有用任何法器,一路向着北荒的方向走去。
这一路上总有人偷偷看她,悄声议论,若是迎面遇上,那群小仙子便会对虞央规规矩矩的行礼,偶也有八卦者大着胆子抬起头看她,虞央便回以一笑,反而惹得记得八卦的小仙子害羞不已,颇为自责懊恼自己方才的议论揣测。
自小到大,虞央已经习惯了如此收买人心。
或许是笑得多了,在即将离开那片天池时,虞央忽然明白了离渊为什么会笑。
没有任何缘故,只是因为提起了宁娇娇而已,便足够让他感到欢愉。
仅此而已。
她又往前走了几步,踏离九重天的白玉阶时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。
自己当年,可能是真的有些喜欢那白衣胜雪的小仙君的。
第32章有情之人“无情道。”
同一时间,宁娇娇刚从那‘鹤水城’中出来。
她恍恍惚惚地睁开眼,极为不可思议地抬首,入目所及是白玉色的穹顶,散发着莹润的光芒。这里并非密闭,四处皆是敞开,说是屋子,倒更像是一个变换出来的无比硕大的凉亭。
宁娇娇所处之处本就边缘,她没有选择和人交谈,反而往左边多走了几步,趴在窗前向着更远处眺望。
高峰断崖映入眼帘,视线上移,则可见苍翠的山景与湛蓝的天色交融,山明水秀,处处皆是旷达。
天工疏狂,竟不见丝毫缠缚。
宁娇娇看得有些痴了,直到旁边有人轻轻咳嗽了一声,她才反应过来,顺着声音望去。
那人看见宁娇娇的脸时明显愣了一下,足足怔了半分钟都没回过神来,就这么与宁娇娇对视,最后还是宁娇娇率先说了姓名后,她才缓过神来,半晌,憋出了一句。
“我的娘诶,你长得也太好看了吧!”
除了第一个字,倒还记得压低了声音了。
宁娇娇被她逗得笑弯了眉眼,这姑娘长相十分可爱,偏圆的鹅蛋脸,圆圆的眼睛,就连吃惊时,嘴也张得圆圆的。
不知为何,宁娇娇一见对方便觉得亲切。两人互通了姓名,那个圆圆的姑娘,说自己叫瑾圆。
“不过你不准叫我圆圆或者阿园。”比宁娇娇还矮半个头的小姑娘道,“你要叫